2010年8月22日 星期日

遙遠的年代/南國不墬夏天/愛恨藝文(麻坡中化中學首途尋夢)

    (周哲水的生死心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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遙遠的年代

    台灣美麗後山,生母是那兒的花蓮人;福建的宛延桃溪之畔,生父是一位永春人。1946年,他倆在台灣懷了我,時局劇變中卻在福建永春生下了我。


    孩堤的我,適逢一個生死動亂將告尾聲的年代。相較大陸許多地方,永春是閩南小城,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太大戰火的摧殘。不過,人總會碰到生離死別,尤其在那種錯雜時代背景中。後來,我離開了永春,人也慢慢長大了;南洋、英國、台灣等幾地更易,過程中也聽到碰到不少生死的事情。記憶的往舊,回想起來都是片片段段;腦海裡深刻的片段,大部分是死亡號角催促下,我人生的幾次重要轉折,一部分則直接烙上跟死亡有關的戳記。



    第一次聽到死亡事情,是我很小時候,也許二歲、也許不止。有一天在門外頭,姑姑正抱著我,祖母站在一旁,她倆臉色因不遠處熙嚷人群而有些凝重。我年幼懵懂也能感受到不太尋常味道,接着聽到姑姑提到某人過身(即:死亡),也聽到祖母的嘆息。從此,我對"過身"兩字印象深刻,雖然當時根本不知道它的含義是什麼。


    稍微長大一些,我知道"過身"就是死亡的意思,還聽到祖母幾次說人死像虎而虎死像人。祖母意思是說人死就像老虎,令人害怕;可是老虎死了卻變得像人一樣,不會再讓人感到畏懼。但是,我還是對死亡沒有感覺。


    開始對死亡有初步的認知,是姑丈的英年早逝。姑丈曾帶一種很甜的零食給我吃,我只記得很甜的味道,卻不太記得是什麼東西。姑丈也曾經帶給我描畫小本,還能記得我靠到向光的窗格上描圖的樣子。盡管姑丈不是跟我住在一起,也不常看到他,但他修長身形讓人心生親切。大概我五歲時候,有一天,突然聽到祖母說姑丈因病過身了。祖母和我到姑丈家去,在一個小廳中,氣氛很哀傷,姑姑大聲痛哭,現在想來那應該是靈堂。雖然仍不知死亡為何物,我卻認識到它真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。


    接下來,有好幾起槍決死亡的事情傳了過來。比我大好多的青少年孩子喜歡鬥蟋蟀,他們說槍決場的蟋蟀有吃過人血,最兇猛、最厲害。他們有沒有去槍決場捉蟋蟀,我是不知道,不過我倒沒遇過有人說他蟋蟀是槍決場一帶捉來的。說到槍決場,祖母帶我去姑姑家時,都會經過。祖母是裹小腳,去姑姑家要請人用腳車載,腳車夫騎着車,祖母和我就坐在後座。每次經過槍決場時,盡管平常冷清無人,祖母還是會用手把我眼睛蓋住,甚至叫我把臉轉到一邊。


    那年我應該還沒七歲,有一天,已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,我自己偷偷跑到槍決場。事前的印象都模糊了,我已經忘記怎麼會知情,還有,是不是有跟那些同伴一起去。總之,我只記得我也是雜在人群中探頭探腦,心中又怕,又想知道死亡是什麼!


    隔著人群,不遠地方搭了一個台子,上面一排坐有幾個人,下邊大綁跪著兩個男子。近處一塊空曠草地上,站著一個大兵挺着一把長槍,他可能因我是小孩還看了我一眼。一會兒,人群傳來嘈雜,兩人一左一右拖著一個大綁男子而來。男子已暈過去,兩人把男子往大兵前方一扔,"嘣~"!槍聲響起,一團白色東西斜滾過去,在綠地上尤為刺眼。我還來不及搞懂是怎麼回事,一大堆人已圍上去,我也跟著往裏面鑽。男子趴倒在地上,頭顱不見了,身子還會抖動。長大後多次不由自主憶起這段往事,猜想那團白色東西應該是腦組織。不過,當時啥都沒想,整個人突然好像凝固住。


    死亡就是這個人消失了,朦朦朧朧有點瞭解死亡它殘酷地毀滅任何人的自我存在;不管怎麼死,老死、病死、槍決死‧‧‧,結局都一樣,人徹底消失了。此後我依然是我,依然好動,依然到處亂跑亂跳。但內心已經不盡相同,死亡悄悄入侵,牢牢盤據陰暗角落。頗長一段時間,我不喜歡聽到關於死亡的事,也不願去觸及死亡這東西,似乎設法要把死亡錮蔽在心的一角,不讓它擴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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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國不墬夏天

    大約于1955年,出現我人生第一次轉折,我離開了永春,離開了大陸。應該是我九歲時候,在廣東汕頭揮手告別一路護送的四叔,祖母和我搭乘輪船渡海航向新加坡,到南洋依親。離開了閩南四季,直下到了南國不墬夏天 。
 
    那時,大伯遺孀和獨子早就遷往香港,二伯以及生父則已定居馬來西亞(時為英屬馬來亞)的馬六甲(Melaka)和柔佛(Johor)。二伯早就成家立業 ,生父也娶了繼母,便把祖母和我一起接去。當地親友大都土生土長,不然就是下南洋已久,我乍來初到,他們說我是唐山仔。

    熱帶的膠風椰雨,催人心智早熟,生死事情懂多了一些。毫無預警當兒,久被凝固住的死亡陰霾與戰慄,在赤道高溫中衝破心堤而急劇擴散。那是我十歲時候,第一次對死亡有強烈感覺,剎那間彷彿陷入了恐怖黑洞。

    有一天晚上,親友們聚在客廳閒聊。大光燈下,我做完功課,正呆望壁虎追捕飛蟲。聽到親友長輩談說日佔期間(1942-1945年)日軍殘殺華人的事,還聽到繼母全家不止十多人口通通都被日軍上門捉拿殺害。九點剛過,我已經回臥室躺在床上準備睡覺。我們住的是木造房屋,那時臥室只我一人,隔著木板依稀能夠聽到聊天聲音。不知怎地,我突然想到祖母終有一天也會逝世,心裏莫名悲傷甚至驚悚。想到祖母終會消失,我不禁低聲啜泣。自小很少哭泣,但那時就是停不下,到後來竟變成抽蓄哭聲,驚動了客廳大人們。他們問我發生啥事,我無法講真話,哽咽說頭撞到床角,痛得哭了。 

    從小我一直跟著祖母,她是我童年生活中最親近的人。十歲那一晚,念小學的我竟然想到祖母終會身故,生命結束,真地非常恐慌與悲哀。還好祖母算很長壽,直到我讀研究所時才逝世,悼念中稍感一絲安慰。只是,從十歲那一晚開始,死亡無疑對我起了某種化學作用。暗夜淚水灌溉了忌諱的種苗,生死陰影持續擴散,從此深深困擾著我。

    眨眼生死兩茫茫,一眨眼快55年,祖母走了,親友長輩也大都作古。那怕是平輩,不論在台灣、大陸、港澳、或新馬,歲月不饒人,都已刻上了高年紀的標號,而聽到死耗的已有好幾位。至於我,從十歲開始真正感觸死亡陰影,幾乎為此一生掙扎無法面對;到現在算是了悟死亡,願意打開心胸接納死亡;進而還要深入去探索、分析、論證生死,以期徹底解決甚至超脫生死。這55年心路歷程,這55年往事變換,何其轉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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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恨藝文(麻坡中化中學首途尋夢)

    我知道人都會死,但總想去捉住一點東西。小五小六時,我學看章回小說;進入中學後,除了演義傳奇,我還閱讀現代文學作品以及古代詩詞文章。"豹死留皮,人死留名", 這些句子誘導了我,我也馬上有了這種意圖,首途一生尋夢。軀體死亡確是不可避免,獨有名字不死似乎是唯一救贖;於是,青少年的心常常倘祥於古今名人與民族英烈的流芳,既悸動於他們的文采武功,也想從他們的事業與足跡尋找名垂千古的啟示。

     "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";古今風采中,我獨意識到投身藝文的詩人、作家以及他們的匠心作品是可以流傳千古。況且,藝文起步比較簡單,一支筆、一張紙,就可起步學習當詩人,學習當作家。

    初中時,我自己摸索學寫新詩,學寫散文,也學寫短篇小說 。短篇小說需要鋪排,最初2-3次,寫不到多少,就中輟了。16-17歲值叛逆盛期,我把自己年少輕狂以及與周遭的疏離,試寫一篇<火>短篇小說;大約已有好幾千字,寫了將近一半。可惜在一次大搬動中,竟然弄丟了稿子。剛上高二,我喜歡古文,18歲少年血氣在古文中找到歸宿;我便在這心情下完成了第一篇短篇小說<新生>,描述一個走入歧途少年找到新生方向。那年(1964年)"教與學月刊"舉辦首屆全馬短篇小說比賽,我把<新生>寄去參賽(我理應參加學生組,但最後仍決定公開組)。次年公布評選結果,我獲得公開組第四名。

    1965年底,我自麻坡中化中學畢業。1966年中,生父起初是病發,隨後不治逝世。生父大去,每天一起生活的人由有而無的遷變,給我印象特別鮮明,衝擊也特別強烈。不止生命結束,令我恐慌與悲哀,更是人的自我完全消失,令我恐懼與悲痛。記得出殯當天,一種絕望的高壓重重來襲,我號啕不已以致昏厥過去。歷經了難忘劇變,我留名的欲望益為堅決。生父生前,我已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和一些新詩,原想嚐試藝文創作之路。但在生父亡故之後,我卻毅然告別藝文,是我人生第二次轉折。

    有二個狀況,膠結起來連同一個導火線,促使我第二次轉折。一個狀況是,我看過許多現代小說與新詩,不論是五四以後中國著名作品,還是當時台港或新馬文學創作,包括我自己的文章,我都不認為能讓人深深感動,更甭談成為流傳千古的名著。另一狀況是,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麻坡中華總商會的小書記,接著又到吉隆坡(KL)"馬來亞通報"擔任校對,都讓我敏感觸角很快體察整個中國人世界的矛盾。那時候中國人內外問題特別多又紛亂,小從新馬華人社會的是非,大甚至到台海兩岸國、共的分岐與叫陣。

    大概1967年初,報社是在半山芭(Jalan Pudu)附近,我也住在那兒。不像柔佛的華人常講閩南話,吉隆坡的華人習慣講廣東話,我會聽一些但不會講。有一天,我獨自搭公車到市中心,車資是七分。隨車售票員是華人,他也看得出我是華人,我雖然學了幾句實用廣東話,但臨場卻沒把握。至今記憶猶新,他瞪著我,我也瞪著他,嚅囁一下,我并出馬來話"Tujuh sen"(七分)。新馬華人只數百萬人,卻有不同方言、不同宗教、乃至不同教育等,最後形成不同的想法、目標、頃向的分裂區塊。當時,整個中國人世界也有類似情形,更加在意識形態、政治利害等方面,其分裂尤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     "七分"導火線立即燒痛並驚醒了我,大部份人也許不願接受,乃至不敢正視事實;但古今中外對照,我終於認清中國人不再是偉大民族,並且在國際上只是次等公民。新馬華人更是"自弱"族群,面對馬來人一種語言、一種宗教、一種教育、一種觀念、甚至一種目標,華人只能其任宰割。而在文學上,既然中國人不再是偉大民族,華人又是"自弱"族群;那麼不管兩岸、港澳、或新馬,根本就不會產生什麼偉大的中文(華文)作品!認清這一殘酷事實,我心毅然告別藝文。為了尋求視野突破,我加快腳步辦理回國升學手續。1967年深秋,我負笈台灣。

    藝文是我熾愛初戀,卻好像不能滿足我一生的渴求;揮手藝文,心中似乎有一絲絲的恨。

    臨行前夕,也抱着與藝文訣別的念頭,我把幾篇小說文稿寄給報刊;後來好像以"黎海"筆名陸續發表,二伯有把稿費轉寄給我。行囊中還有一些詩稿,進入大學時都丟了;有一篇長詩捨不得丟,便寄給台大的一份新詩期刊,我大一時,好像也是以"黎海"筆名登出,那篇長詩佔了1/2以上當期篇幅。從此,除了大一作文課,我不再藝文創作。談到大一作文課,倒還記得第一堂,題目是"我",無非要同學自我介紹;我則借"我"為名寫了一篇意境新詩,被老師讚為佳作,讓我後來都不太敢用心寫作文了。匆匆約近44年,二伯已作古,老師恐怕不在了,班上同學有幾位也已過世;走筆至此,不勝唏噓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轉載自新浪部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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